第1127章 不复朱纨旧事(2/2)
「父亲总是说,律法就是牵牛绳,此言不虚。」王谦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总是念叨的一句话。
王崇古主刑名,但他在官厂的功绩过于耀眼,以至于人们总是下意识的忽略了王崇古在律法上的一些建树。
比如律法是统治阶级实现统治的工具;律法是阶级意志的体现;是社会各阶级之间彼此妥协后,约定俗成大家都要遵循的底线;是国朝利益和个人利益相悖的具体体现和实现手段;国朝利益具有阶级性往往通过律法实现等等。
最终汇总成了一句话,律法就是牵牛绳。
这些经念起来,一句比一句可怕,以至于除了王崇古跟陛下念几句之外,他的观念,其实并没有被刑部所继承。
王谦在吕宋对这一点感触最深,甚至吕宋夷人只能遵循夷律行事,二者合流,都是困难重重。
「最近马尼拉出现了一股风力舆论,殷总督怎麽看?」王谦抿了口茶,不咸不淡,似乎是闲聊一样,不经意提及了此事。
而殷宗信听闻之后,嗤之以鼻的说道:「谋求自立的风力吗?他们可劲的的折腾吧,真把吕宋总督府折腾成了吕宋国,我就回腹地去,至于他们的死活,与我无关,是非不分的蠢货而已。」
「看着墨西哥总督府变成了墨西哥国,就想着把吕宋变成那样,这些个吕宋士族,压根就没想过,他们有现在这个身份地位,全都是因为大明是总督府最大的倚仗,也是所有底气的来源。」
「吃饱饭才几天啊,读了几天书,半桶水瞎晃荡,显得自己能耐了,那墨西哥国还认了大明是新的宗主国,还要每年到金山国朝见,吕宋国搞成了,去马德里拜费利佩吗?」
「等到他们真的做成了,就等着夷人把他们的钱丶粮丶妻妾儿女,全都抢走吧!」
殷宗信知道王谦在说什麽,墨西哥国脱离了西班牙本土的统治,正式立国,一些个吕宋士族,觉得吕宋也可以,就掀起了这样的风力。
他的态度很明确,吕宋总督府真的无力维持统治,他就回大明去,他爹是金山陵园的功臣,他回大明,怎麽也能保儿孙世世代代富贵,他才懒得跟这群蠢货一起起哄。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王谦有些感慨,甚至有种宿命必然如此的感觉。
人好像总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不长记性,跟着吕宋士族一起起哄的还有一些夷人地主,这些夷人也忘记了,当年西班牙人究竟是怎麽对待他们的,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们就会忘记那些痛苦。
「把鼓噪这种风力舆论之人,和南洋邪祟案,并案一起处置吧。」王谦说了自己的观点,看了殷宗信一眼。
万事万物存在着普遍的联系,鼓噪吕宋效仿墨西哥国独立的风力舆论,和最近轰轰烈烈的南洋灭教有极大的联系。
而且这些个胡说八道的喉舌,大概都是闽浙海商们养的狗,这些喉舌和那些邪祟教徒,只是名字不同而已。
「行。」殷宗信从善如流,立刻答应了下来。
王谦暗中松了口气,这些狗,不是殷宗信养的。
吕宋是化外之地,蛮夷所在,规则会更加野蛮一些,王谦今天不杀了这些人,这些人明天就敢打进总督府,杀了他王谦。
他前年受了重伤,也明白了这个道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简单几句对话,就会掀起一股腥风血雨,王谦得到了圣旨后,对灭教一事,没有任何的收敛,甚至对闽浙商人养的喉舌都开始动手。
不过让朱翊钧非常奇怪的是,王谦乾的更过分了,朝中的科臣言官们,开始做起了睁眼瞎,连杂报都把王谦和凌云翼放在一起谈,可是科臣言官一本奏疏都没有。
「李大伴,去查一查,看看这些科臣们为何一言不发。」朱翊钧比较疑惑让李佑恭去查问一番。
李佑恭带着番子出了宫,去了都察院,随机点名几个御史,开始了盘问,很快,李佑恭就带着答案回到了通和宫,回禀了陛下。
李佑恭俯首说道:「臣旁敲侧击的问了下,御史们说:利益之争,吵两句也就罢了,可问题是,现在有些人要谋反了,他们还要往火坑里跳?」
利益之争就是吵吵分配寡众的问题,这都是可以吵的范围,陛下也不会因言降罪,可是涉及谋反之事,科臣们最终没有再跟注了。
朱翊钧闻言,也是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吕宋一些个喉舌,吵着要分家,御史们就立刻不跟了,倒是擅长见风使舵。」
李佑恭想了想摇头说道:「陛下,这次真不怪王谦变本加厉,喊什麽不好,喊吕宋和大明分家,这就犯了大忌,御史们要再劾王巡抚,岂不是把九族别在裤腰带上,一起玩命?」
「那就不值当了。」
「陛下,王巡抚身体有恙,看殷总督的奏疏,王巡抚那麽热的天,裹着个大氅办差,是不是把他调回来合适些?」李佑恭讲了一些旁人不太方便讲的话。
以王谦身体有恙为由,把他调回腹地来,再这麽下去,王谦真死在了吕宋,陛下又要感伤了。
「他装得。」朱翊钧拿起了王谦的书信,嗤笑了一声说道:「他连随扈的大医官都骗,连殷宗信都骗,他不是很确定殷宗信对于谋求分家之言的态度,开始装病,开始示弱,试探殷宗信的反应。」
「这番惺惺作态,完全是白演了,殷宗信甚至都没意识到这一点,反而觉得他王谦为了吕宋的安定,付出了太多太多,于心不忍。」
「殷宗信在奏疏里,还为王谦分辨,痛骂朝中的士大夫,说王谦为国事辛劳如此,御史还咬着不放,简直是不为人臣。」
殷宗信非常擅长打仗,但不工于心计,他是真的没看懂,王谦骗的都有些亏心了,在密疏里把这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陛下。
骗老实人,良心真的会痛,王谦打算准备逐渐恢复健康」了。
「吕宋真的是个邪性的地方,王谦这做了几年吕宋总督,坑蒙拐骗的招数,有点无师自通了。」朱翊钧不觉得这是王谦的错,都怪吕宋,把王谦给变坏了。
王谦在大明,虽然仗着他父亲的威名,胡闹了一点,出格了一点,但整体还是个谦谦君子,遵循大明官场上的规矩行事,非常标准的士大夫。
到了吕宋,变成了这样,只能说吕宋这个地方有问题。
「王巡抚大概还是怀疑前年总督府衙门被攻破,是驸马都尉长期在吕宋,有了些别的心思。」李佑恭倒是能理解王谦这番惺惺作态的目的。
前年总督府衙门被攻破的时候,殷宗信不在马尼拉,他在宿务列岛抓海寇丶
抓邪祟,这个时间点就有些暖昧了,王谦为此受了伤,疑神疑鬼,也算正常。
殷宗信的态度和行为,都证明了他真的没问题,那就不必继续装病示弱了。
这些暴徒就是看殷宗信不在,才敢发动。
「朕发现,不仅仅是维新派会在不断的极端化中毁灭自身,这些守旧派也是如此。」朱翊钧和王谦一个感觉,这些闽浙商人,是一点记性不长。
当年朱纨自杀后,浙江海防彻底瓦解,四十一卫所军籍耗散殆尽,战船四百三十九艘被凿沉,罢海防巡视大臣不设,倭患大乱东南,这麽沉重的历史教训,还没过去多久,连平定倭患的主帅戚继光都还在。
可这些闽浙商人,又为了银子,要把当年的事儿,在吕宋再复刻一遍。
以至于喊出了内心最想喊的吕宋和大明分家,连科臣言官,都懒得理再继续理会他们了,这些冥顽不灵的家伙,在不断的极端化中,引起了广泛反对后,终究是毁灭自己。
王家屏在松江府,他作为大司寇,展开了一次对闽浙江南地区势豪丶富商巨贾私通海寇的大调查。
这次的调查目标是明确且具体的,没有任何含糊不清的地方,闽丶浙丶江南等地,所有在籍富户,家家户户都要过关,严密排查私通海寇丶邪崇逆行。
装糊涂可是个技术活,有些事儿,装糊涂才好办,有些事儿,就要立场鲜明,绝不能糊涂。
王家屏是装糊涂的高手,不该糊涂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含糊,直接下了重手。
而王家屏打出的口号,就是皇帝给王谦书信里的话,不复朱纨旧事。
朱纨自杀,大明内外上下,为此付出了多麽沉重的代价,这个教训真的太沉重了,大明松江府第一豪奢的孙家,死的就只有孙克弘两兄弟;叶向高也是高门大户,结果出生在了旱厕之中。
肉食者都如此凄惨,穷民苦力只会更加惨烈,这眼看着又要来一遍,只不过发生的地方在南洋,朝廷就傲慢到不重视,不处置,会吃大亏。
当王家屏把不复朱纨旧事」这杆大旗给举起来的时候,闽浙江南,各地衙司都开始了积极行动,甚至绝大部分的势豪丶乡绅之家,也在积极配合王家屏的大调查。
海寇再闹起来,是真的会死很多人,包括势豪丶乡绅也要颠沛流离。
人们虽然很少从历史中学到教训,但整体而言,还是学到了一些,毕竟历史这位老师太耐心了,学不会会一直不厌其烦的演示。
「总有些害群之马,败坏我们势豪们的名声!我们势豪可不都是坏人,坏人是那一小撮!」朱翊钧难得义愤填膺,为势豪说了句好话。
因为西土城势豪富户,在姚光铭的牵头下,联名给皇帝陛下捐了五百万银,用于支持大明丁亥学制推行,在学堂里,给立块碑,就感恩戴德了,不立也行。
势豪们的意思是:下次陛下要是缺钱,就直接说话,不要再派范远山这样肯舍得一身剐的人钓鱼了,太吓人了!
搞得范远山这样的骨鲠正臣也失了美名,势豪们也胆战心惊。
不就是银子吗?
给了!
势豪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范远山的行径是得到了陛下的首肯和大力支持的,就是为了把害群之马给找出来抄家,但用这种方式找,还是有点太吓人了。
经营烟路的的确只有八家,可是给范远山送钱的富户,足足有一百四十多家O
范远山是顺天府丞,这个位置掌握了京师一切庶务的权责,在京师这地界混,他开口要,哪个敢不给?
为了不被牵连,富户们只好破财消灾,让陛下息怒。
而且这五百万银,不是平均分的,给范远山送得多的,就出钱多,给范远山送的少的,就出钱少,没给范远山送钱,愿意为大明教育事业做贡献,可以多少意思一点,大家多少也都意思了一点。
这五百万银,短短十天,就凑齐了,送到了宫中来。
「这陀螺就是好啊,一抽就有银子用。」朱翊钧看着帐上多出来的银子,心满意足。
这五百万银,他最起码能建上百所小学堂丶中学堂,甚至几年的膏火钱(学子吃穿用度笔墨纸砚补贴,统称膏火钱)有了。
势豪们也不都是被逼无奈,才肯给皇帝银子,所有势豪,都知道皇帝陛下拿了银子,不是给自己花的,都给到丁亥学制,给了收储黄金丶黄金宝钞,这都是用在了国事上。
陛下要,势豪们肯给,这也是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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