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馀波与暗痕(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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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能在陛下面前,替大家美言几句呢。」他将大家说得含糊,实则将自己与凛夜绑在一起,话里话外都是攀附与分润之意。

    凛夜的目光冷冷扫过他那双闪烁着算计的眼睛,声音依旧平静,却透着一股清晰的距离感:「苏公子言重了。陛下圣心独断,赏罚分明,岂是臣侍等人可以妄加揣测或置喙的?我等只需恪守本分,静待天恩便是。」这番话不软不硬,既点明了自己的谨慎或无能,也堵死了苏文清进一步试探或攀附的可能。

    苏文清讪讪一笑,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面上有些挂不住,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拱拱手:「凛公子说得是,是在下失言了。」

    苏文清转身退下,背影依旧保持着风度,但在转身刹那,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阴鸷与嫉恨,如同暗处潜行的毒蛇。

    赵怜儿独自站在不远处一株开得正盛的桂花树下,虽未到花期,但绿叶葳蕤。他穿着一身浅粉衣衫,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红着眼圈,远远望着被赏赐与人群围绕的凛夜,眼神里充满了委屈丶恐惧与一种被抛弃的茫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白帕子,将其扭得不成样子,彷佛那帕子承载了他所有的无助。他微微颤抖着,低声啜泣,泪珠滚落腮边,引得身旁伺候的小内侍慌了手脚,连忙低声劝慰:「赵公子,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这丶这都是命数啊……」

    凛夜对所有或直白或隐晦的恭维丶祝贺丶试探与嫉恨,皆报以同样的丶近乎漠然的淡漠。他专注於指挥几名可靠的内侍将赏赐逐一清点丶记录丶分类入库,神色专注平静无波,彷佛眼前这些流光溢彩丶价值连城的东西,与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子瓦砾无异。唯有在独自清点到绸缎类时,他的指尖在触及一匹触感异常冰凉滑腻丶光泽内敛如月华流转的极品云锦时,有过一瞬间的丶几乎无法察觉的停滞。

    这匹锦缎的颜色,并非寻常月白,而是月白中透着一丝极淡的丶若有若无的冷蓝调,与昨夜夏侯靖寝衣内衬的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那冰冷的质感,瞬间勾起了某些不堪的记忆——那双审视的丶充满占有欲的眼睛,那灼热而带着薄茧的掌心触感,那强势不容拒绝的气息……

    他猛地收回手,像是被那锦缎蛰了一下,指尖微微发凉。他面色不变,声音却比方才低沉了些,对身旁负责记录的内侍道:「这些东西,皆乃陛下恩赐,务必妥善收好,登记造册,无事不得擅动,更不许任何人随意取用。」

    语气中的严肃与疏离,让内侍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下,动作越发小心恭敬,生怕触怒这位看似平静丶实则气场已然不同的宠臣。

    回到自己那间位置偏僻丶陈设依旧简陋的居所,关上那扇单薄的木门,插上门闩,终於隔绝了外界所有或好奇丶或嫉恨丶或探究的视线後,凛夜强撑了一路的平静丶挺直了一路的脊背,才终於允许出现一丝裂痕。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房间角落放置的铜盆前。

    盆中是早晨内侍打来丶如今已变得冰冷刺骨的清水。他俯下身,掬起一捧水,用力地丶一遍又一遍地泼洗在自己的脸上丶颈项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麻木与清醒,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洗去那彷佛已经渗入肌理丶附着在感官之上的丶属於另一个人的浓烈气息丶触感与记忆。

    冷水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颔滴滴答答地落下,溅在青灰色的石砖地面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室内回荡。

    良久,他才停下。水珠顺着他被打湿的额发丶长睫滚落。他缓缓直起身,用一旁乾净的布巾慢慢擦乾脸和手,动作迟缓而沉重。然後,他走到房间里唯一一面有些模糊的铜镜前,背对着门的方向,开始缓慢地丶一件件褪下身上的月白长衫丶中衣……直至完全赤裸。

    他静静地站在镜前,昏黄的镜面映出少年略显单薄却肌理匀称的身体。然而此刻,这具年轻的躯体上,却布满了各种暧昧而刺眼的痕迹——从肩颈到锁骨,从胸口到腰侧,乃至大腿内侧,无处不在。殷红的吻痕如雪地落梅,青紫的指印如藤蔓缠绕,较深的齿痕则像某种野兽的烙印,印在肩胛与锁骨凸起处。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破皮与肿胀,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些痕迹无一不在诉说着昨夜的屈辱丶无助与被彻底的掠夺。他伸出手,指尖冰凉,缓缓抚过腰侧一道较深的淤青,那里还残留着被用力握紧丶几乎捏碎骨头般的痛感记忆。

    这痛感,连同所有痕迹,都像是某种无声而强横的宣言,将他与那个至高无上的男人紧密而耻辱地绑定在一起,将他彻底拖入这深宫最污浊丶最危险的权力与情欲交织的泥沼深处,再难挣脱。

    「这不是恩宠……」他低声喃喃,声音沙哑乾涩,几不可闻,却在寂静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丶从灵魂深处透出的颤抖与冰冷,「是掠夺。」是权力对个体的碾压,是征服者对战利品的标记,是一场他被迫参与丶且已付出沉重入场券的危险游戏的开始。

    夏侯靖再次以他一贯的直白丶粗暴丶不容置疑的方式,碾过那人竭力维持的冷漠伪装。这早已不是第一回——那层用以自保与隔离的外壳,从来就不曾真正牢固。而昨夜,夏侯靖只是更彻底地将他从或许有点特别的玩物位置上扯落,不容分说地按进帝王专属的烙印之中。明确成了皇帝身上一道显眼的软肋丶一处不能触碰的逆鳞;一个能牵动帝王喜怒,甚至动摇权衡的所在。从此,他必将成为所有政敌丶後宫势力,乃至身旁那些男宠眼中,极具价值与风险的棋子与突破口。

    摄政王的猜忌与打压丶太后可能燃起的妒火与手段丶以及所有将年轻皇帝视为目标的明枪暗箭,都将因这一夜确立的关系而变得更加锋利丶更加直接地指向他。

    窗外,夏日的蝉鸣不知疲倦地嘶叫着,一声高过一声,单调而聒噪,愈发衬得室内死水般的寂静压抑,几乎令人窒息。

    凛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残存的那一丝脆弱与动荡已被彻底压入深渊。他缓缓转身,不再看镜中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从简陋的衣箱底层取出一套浆洗得乾净挺括的素白内衫,仔细地丶一层层穿上,将脖颈丶手腕丶乃至所有可能露出痕迹的地方,都严密地遮掩起来,束紧衣带,彷佛要将那个不堪的夜晚连同所有痕迹一起封锁。

    镜中的少年,面容依旧苍白俊美,眼神却已恢复成一贯的丶甚至比以往更加幽深冰冷的模样,如同极北之地终年不化的寒潭,所有的痛苦丶屈辱丶愤怒与恐惧,都被死死压抑丶冰封在最深处,转化为更加坚硬丶更加执拗的生存意志,与一簇默默燃烧丶等待时机的复仇冷火。

    他走到那张兼作书案与饭桌的旧木桌前,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从陶罐中取出半截劣墨,就着残馀的冷水,开始缓慢而用力地研磨。并非为了书写什麽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去取悦谁,此刻的他,只是迫切需要藉由这重复的丶熟悉的丶带有某种仪式感的动作——手腕规律的圆周运动,墨块与砚台摩擦发出的细微沙沙声,墨色逐渐晕开的过程——来强行平复翻腾的心绪,让过热的头脑重新降温,恢复绝对的冷静与清明。他需要思考,冷静地丶清晰地思考,在这因昨夜之事而陡然变得更加险恶丶棋盘线条更加模糊的局势中,下一步,该如何落子?如何在这华丽的囚笼里,带着这身新的烙印,继续走下去,直到……

    笔尖饱蘸新磨的浓墨,悬於雪白纸面上方,微微颤动,却迟迟未落。墨滴将坠未坠。

    「凛公子,」门外忽然传来内侍小心翼翼丶刻意压低的声音,打破了室内凝重的沉寂,「柳公子在外求见,说……有要事需与您相商。」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为难与忐忑。

    凛夜悬腕的动作一顿,墨滴终於落下,在纸上晕开一小团突兀的墨迹。他目光冷冷地投向那扇薄薄的门扉,眼神锐利如刀,彷佛能穿透木板看到门外之人的表情。片刻沉默後,他放下笔,声音低沉平静,听不出情绪:「让他进来。」

    门被轻轻推开,柳如丝闪身而入,随即反手将门掩上。他依旧穿着一身华丽的绯色锦袍,金线绣着大朵盛放的牡丹,头戴玉冠,妆容精致,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眼底深重的阴郁丶不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站在门口,并未立刻走近,目光像毒蛇的信子般在凛夜身上迅速扫过,从他整洁的素白内衫到平静无波的脸,随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清晰的丶充满讥诮的冷笑:「凛公子真是好手段。昨夜一夕承恩,便得了陛下如此泼天厚爱,赏赐盈门,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他将刮目相看四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讽刺意味。

    凛夜已转过身,面对着他,背脊挺直,双手自然垂於身侧,语气平淡无波,开门见山:「柳公子有话,不妨直说。此处并无外人,无需拐弯抹角,虚耗时间。」

    柳如丝被他这直接而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他上前两步,逼近凛夜,压低声音,语气中的嫉恨与咬牙切齿不再掩饰:「你以为,得了陛下的宠爱,几箱赏赐,便能稳坐这怡芳苑第一人的位子?便能高枕无忧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凛夜,试图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找到慌乱或得意,却再次失败,这让他更加烦躁,「别忘了,这宫里是什麽地方!风向变得比翻书还快!陛下今日能宠你,明日就能将你弃如敝履!更别提,多少人盯着你这新宠的位置,等着将你拉下来,踩进泥里!太后丶摄政王丶还有这苑里苑外……谁笑到最後,还不一定呢!」

    凛夜的目光冷冽如数九寒冰,毫不退让地迎上柳如丝燃烧着妒火的视线,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显出一种隐隐的丶带着刺的锋芒:「柳公子若有本事,大可放手施为,试试能否将我拉下来。臣侍不过一介卑微之人,陛下恩宠也好,冷落也罢,皆是天意,非我能强求。倒是柳公子你,」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如此急切地寻来,言语相激,莫不是……自己先怕了?怕这苑中格局因我而变,怕你经营许久的位置,从此不稳?」

    柳如丝被这直指核心的反问刺中痛处,脸色瞬间涨红如猪肝,呼吸都粗重了几分。他伸手指着凛夜,指尖颤抖,却发现自己竟一时找不到更有力的话语来反驳或威胁。对方那种油盐不进丶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态度,让他所有准备好的刁难与恐吓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甚至反弹回来伤了自己。他狠狠瞪了凛夜一眼,那眼神怨毒至极,彷佛要将他生吞活剥,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好一个凛夜!你且得意!看你能得意几时!咱们……走着瞧!」

    说罢,柳如丝再也待不下去,猛地拂袖转身,几乎是用撞的力道拉开门,又「砰」地一声重重甩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剧烈的关门声馀韵在室内回荡,渐渐消散。

    房内重新归於寂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死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柳如丝身上浓郁的薰香和那股尖锐的敌意。

    凛夜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只是缓缓地丶极轻地吐出一口长气,彷佛要将方才对峙时吸入的浊气全部排出。他转回身,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那张宣纸中央,那团因柳如丝到来而滴落的墨迹,已然乾涸,像一只丑陋的丶窥视的眼睛。

    他没有换纸。而是重新提起笔,饱蘸浓墨,手腕稳定如磐石,笔尖悬於那团墨迹上方。略一沉吟,他果断落笔,以那团墨迹为核心,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写下一个结构紧凑丶锋芒内蕴的「忍」字。墨色覆盖了原先的污迹,这个「忍」字显得格外苍劲丶沉重,甚至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夏日的午後阳光,透过高窗上陈旧的窗纸,朦朦胧胧地照进来,将他清瘦而挺直的身影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冰冷粗糙的青石地面上,边缘模糊,彷佛随时可能被周围的黑暗吞噬。

    这华丽而冰冷的囚笼,因昨夜之事,枷锁似乎又无形地沉重了几分,空气中的恶意也变得更加清晰可感。但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绝不能就此沉沦丶软弱或迷失。无论这棋局如何变幻莫测,对手如何阴险狡诈,前路如何荆棘密布,他都要咬紧牙关,清醒地丶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

    直到将所有施加於身的痛苦与屈辱,连本带利地讨回。

    或是……在这条布满刀锋的路上,自己先一步粉身碎骨,化作尘埃。

    笔锋最後一提,锐利如刀尖。「忍」字已成,静静躺在纸上,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此刻与未来,必将践行的信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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