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少年梦起之时(2/2)
她侧过罐身,勺子在内壁刮出「滋啦滋啦」的刺耳声响,将那点烧糊的麦米刮得乾乾净净,连汤带水倒进自己碗里。
分完粥,王氏像是变戏法一样,转身又端过来一个小碟子。
碟子里,卧着一枚剥得光溜溜丶还冒着热气的白煮蛋。
「这————」钱长乐一怔。
「我跟隔壁张婶拿永昌煤换的,攒了两天没舍得吃。」王氏眉眼弯弯,「我听王夫子说,这叫混沌初开」,又叫状元头」,那些举人老爷科考前都会吃上一颗的!」
说着,她又从灶台上摸过那个只剩个底的小油瓶,神情庄重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瓶口倾斜,手腕极其精准地一抖。
仅仅一滴香油,精准落在鸡蛋洁白的蛋白上,瞬间滑开,亮晶晶的。
哎~完美!
王氏这下更是喜上眉梢,道,「这叫顺心油」。吃进肚,下笔顺,万事顺。」
那股浓郁的芝麻香气,顿时在逼仄阴暗的小屋里炸开,盖过了院子里的煤烟味,勾得人馋虫直动。
钱长乐喉头滚了一下,心里却是一酸。
家里什麽光景他最清楚,这一滴油丶一个蛋,怕是嫂子从牙缝里硬抠出来的。
他没说话,拿起那双发黑的竹筷。
并没有如王氏所愿一口吞下,而是手腕一转,筷子尖用力夹了两下。
鸡蛋瞬间被分成了不太均匀的三瓣。
最大的那块蛋白给了大哥,最圆的那块蛋黄给了嫂子,自己留了块最小的。
「哎呀!你这孩子!」王氏没想到还有这一遭,急得一拍大腿,「这状元头」得囫囵个儿吃才灵!这一分,气运不就散了吗?」
「嫂子,这你就不懂了。」
钱长乐用筷子压住碗沿,笑得狡黠:「你看,这本来是一个,如今变成了三个。在咱们读书人行当里,这叫一生二,二生三,一气化三清。」
他顿了顿,指着那三瓣鸡蛋,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这样寓意更好,叫连中三元」!咱们仨一人一口,这喜气才算真的接住了。」
王氏被他这一套一套的说辞唬住了,望向一旁的大哥钱长平:「真的?还有这等说法?」
一直闷头喝粥的钱长平抬起头,那张总是紧绷着的黑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也不去揭穿,只是夹起那块蛋白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替弟弟圆场:「读书人的事,肯定比咱们懂。吃!既然是连中三元,那就都沾沾光!」
王氏这才转忧为喜,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碎蛋,像吃什麽龙肝凤髓似的,抿了一小口,眼睛都笑眯成了缝:「那敢情好,以后咱家阿乐,是要做大官的。」
一顿早饭,虽无大鱼大肉,却吃得热气腾腾。
吸溜热粥的声音,驱散了屋内的清冷。
天光微亮,晨雾未散。
兄弟二人给爹娘牌位磕了头,求了保佑,便并肩走出了家门。
脚下的枯草结了一层白霜,踩上去咔嚓作响。
刚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大哥便停住了脚。
「地里麦苗昨夜刚经了霜,我得去看看,就不送你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带着体温的布包,塞进弟弟手里。
「吏员考选我不懂,但到了城里,总归是处处都要打点的。」
大哥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在钱长乐的肩头,力度大得让他有些发疼。
「阿乐,把那股书生气收一收。该低头时就低头,该使钱时别心疼。若是那管事的刁难————」钱长平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多赔点笑脸,多给点银钱,不丢份!」
钱长乐攥紧了那个布包,指节发白:「哥,我省得。」
大哥点了点头,又认真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什麽。
他摆摆手,转身便朝田埂走去。
他背有些驼,清晨的寒风吹起他空荡荡的裤管,显得格外单薄。
钱长乐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身影融进晨雾里看不见了,才深吸一口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像是吞了一把刀子。
什麽定辽公,什麽金銮殿,在这一刻,是真的烟消云散了。
远处的官道上,进城的驴车吱呀作响,车夫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而不散,四野的农夫在两边的麦田之中起起伏伏,稀稀疏疏。
钱长乐紧了紧身上的旧儒衫,将那还带着兄长体温的布包揣进怀里,朝着那座蛰伏在晨曦中的巨大城池,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