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不能同生(2/2)
他看见了一张正在迅速化为黑色粉尘丶随风飘散丶布满狰狞可怖裂痕的脸。那张脸，依稀还能辨认出曾经刚毅分明丶如斧凿刀削的轮廓，那是他年少时以神念悄悄描摹过无数次的线条，是他在无数个深夜里恨之入骨却又无法彻底忘怀的模样。可如今，那上面再也找不到半分记忆中的沉稳温厚，也寻不见後来堕魔时的疯狂暴戾，只剩下一种正在归於绝对虚无的丶令人心胆俱裂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狰狞的表情都更让人绝望，因为它宣告了一切的终结，所有的情感丶所有的纠葛，都在这平静中化为了飞灰。
他看到那双曾经有力拥抱他丶也曾粗暴禁锢伤害他的手臂，此刻正如同被风化的千年古岩，从指尖开始，寸寸瓦解丶崩散丶化作虚无的黑色尘埃，飘散在两人周围。那曾经紧紧环绕在他腰间丶背上，带给他无数安全感与窒息感的手臂，此刻正像沙堡在潮水中消融，无声无息地粉碎，连一点残骸都不愿留下。
时间，在这一刻彷佛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凝固成了永恒。周围的一切声音丶光线丶气息都消失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他和正在他眼前无声崩解的这个存在。
冷言梅那双刚刚恢复清明丶倒映着对方消散景象的琉璃褐色眼眸，在彻底理解眼前这幅画面所代表的丶残酷到极致的含义的瞬间，骤然紧缩至针尖大小！巨大的丶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形容的恐慌丶心痛丶悔恨与绝望，如同宇宙诞生时的大爆炸，瞬间将他刚刚获得新生的灵魂彻底淹没丶撕裂！那股在他体内奔腾的丶属於默语的浩瀚生命力，此刻成了最残酷的刑具，每一分生机都在诉说着付出的代价——一命，换一命。
「默……语……？」
他颤抖着丶用尽了全身刚刚恢复的力气，却只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丶破碎丶充满了无边恐惧与不敢置信的音节。声音乾涩得像是砂纸摩擦，轻得彷佛随时会碎在风里。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那正在发生的丶无比清晰的事实。
没有回应。那双死寂的瞳孔没有任何波动，那张破碎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化为尘埃的过程，在沉默而坚定地继续。
「不……不……」冷言梅的声音终於带上了一丝哭腔，他猛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正在消散的手臂，想要碰触那正在湮灭的脸颊。然而，他的手指却直接穿过了那已经变得虚幻的形体，只捞起一捧冰凉的丶带着死寂气息的黑色粉尘。「不！默语！不要——！」
这一次，是声嘶力竭的呐喊，带着濒死野兽般的哀鸣。他体内那股磅礴的生命力因为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震荡，却无法温暖他瞬间冰封的心脏。
似乎是被这绝望的呼喊触动了最後一丝残存的意识，那双灰暗的丶几乎已经完全化作虚无的瞳孔，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视线似乎想要聚焦在冷言梅脸上，但最终失败了。只有一个极其微弱的丶几乎是气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那正在消散的唇形中溢出：
「…梅…儿……」
是了，「梅儿」。这个称呼，已经多久没有听到了？在他堕魔之後，他要么叫他全名，要么用充满占有欲的丶令人胆寒的昵称，唯独这个承载着过去无数温柔记忆的呼唤，早已被埋葬在时光的尘埃里。此刻听到，却是在这样的诀别之际，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压垮了冷言梅所有的坚持。
「是我！是我！默语！你看看我！你不准消失！我不准你消失！」冷言梅疯了一般，徒劳地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那消散的过程，他扑上去，想要紧紧抱住那已经变得半透明的躯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拥抱穿过对方，更多的黑色粉尘在他怀中扬起。「你做了什麽？！你对我做了什麽？！把力量拿回去！我不要！我宁愿死的是我！我宁愿从来没有认识过你！我也不要你这样……我不要你这样为我死啊！」
他的话语混乱而绝望，泪水终於冲破了堤坝，汹涌而出，划过他苍白的脸颊，滴落在那些黑色的尘埃上，却连一丝痕迹都无法留下，彷佛他的悲痛於这消亡的进程而言，毫无意义。
那张破碎的脸上，似乎极其艰难地，想要勾勒出一个什麽表情。是安慰？是解脱？还是遗憾？那裂痕遍布的肌肉已经无法完成任何清晰的指令，最终，只化为一种更深沉的丶融入虚无的平静。
「…活…下…去…」
又一个气流般的音节，比风还要轻，却像最沉重的烙印，狠狠砸在冷言梅的心上。
「没有你……我活着有什麽意义？！默语！你回答我！你这个混蛋！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以前是！现在也是！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问过吗？！」他歇斯底里地质问着，捶打着那已经几乎不存在的胸膛，手掌却只拍到一片虚无的空气。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他能感觉到，怀中的实体感正在急剧消失。那曾经宽厚温暖的胸膛，此刻薄得像一层纸，彷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洞穿。
默语的嘴唇似乎又动了动，但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最後的目光，残存着一丝难以辨认的丶复杂到了极点的情绪，或许有爱，有悔，有不舍，但最终都归於那片死寂的灰暗。他就这样看着冷言梅，直到那最後一点微弱的意识之光，也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那双手臂，彻底化作了飞散的尘埃。
那具躯干，如同烟雾般消散。
那张脸，那最後残存着一点轮廓的脸，在冷言梅绝望的注视下，终於也彻底崩解，化作一缕轻烟，混杂在黑色的粉尘中，随风而逝。
最後一刻，冷言梅似乎看到那即将完全湮灭的唇形，无声地，定格成两个字的形状。
对不起。
还是……
再见？
无论是什麽，都已经不重要了。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失去了颜色，失去了意义。
冷言梅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僵在原地。他怀中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些尚未完全飘散的丶带着默语最後气息的黑色粉尘，如同嘲弄般，缓缓落在他颤抖的手臂上丶衣袍上丶脸颊上。
他体内，那浩瀚如星海的生命力量仍在蓬勃运转，证明着他的新生，证明着默语为他付出的巨大代价。这力量此刻感觉如此灼热，像岩浆一样烫伤了他的经脉，烫伤了他的灵魂。
「啊………………」
一声极其压抑的丶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丶彷佛濒死哀兽般的呜咽，终於冲破了他的牙关。那声音里饱含的痛苦，足以让天地动容。
紧接着，是再也无法抑制的丶崩溃的痛哭。
他蜷缩起身体，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紧紧抓住那些残留着寒默语气息的尘埃，彷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泪水汹涌澎湃，冲刷着他脸上的黑尘，却洗不掉那刻骨铭心的画面，洗不掉那无边无际的悔恨与绝望。
为什麽……为什麽会这样？
他们之间，明明有那麽多的误会没有解开，有那麽多的伤害没有弥补，有那麽多的话……还没有说。
他曾经那麽恨他，恨他的不信任，恨他的偏执，恨他带给自己的所有痛苦。可直到此刻，直到默语用这种最决绝丶最彻底的方式从他生命里消失，他才明白，那些恨意之下，埋藏的是怎样深沉的丶连他自己都不敢承认的……
爱。
以及，或许从未停止过的，依恋。
如今，这爱与恨，都失去了附着的对象。那个带给他无尽温暖与无尽痛苦的人，那个他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存在，就这样，在他刚刚获得新生的时刻，在他眼前，化为了虚无。
他获得了新生。
却永远地，失去了他的世界。
「默语……默语……回来……求你……回来……」他一遍遍地呢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像是在乞求奇迹，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望的祭奠。
周围的风依旧在吹，却带不走那漫天的黑色尘埃，也带不走他那深入骨髓丶永无止境的冰冷与空洞。
刚刚苏醒的灵魂，在经历了极致的恐慌与巨大的悲痛後，彷佛再次死去。只留下一具充斥着陌生生命力的躯壳，和一个关於失去的丶永恒的丶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的重生，始於寒默语的死亡。这将是他馀生，永远也无法摆脱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