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万历新政距今不过五十载,陛下如何就不信天下至此!(1/2)
高时明话音落下,众人皆是屏息而听。
这位永昌帝君,在刚开始推行经世公文时,还会不厌其烦,手把手地教导。
甚至公文往来之中,甚至愿意写下长篇的批语,详述其中优劣,后续改进方向。
但随着经世公文运动的推进,和诸位大臣对新君喜好的理解,这种细致入微的指导就变得越来越少了。
如同薛国观那样,一封修路疏,手把手教着改了七遍,如今已然不可能再度发生了。
否则那份《薛国观修路公文历次订正集(陛下亲评版)》,又何至于会卖出三十两的天价呢?
正是因其物以稀为贵也。
而在如今,取而代之的,便是指导意见这种东西。
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十月二日那场朝政大会上下发的令书上。
各人所领任务令书上,有奖惩丶有事项,有期限,但最多篇幅的便是这所谓的「指导意见」。
此中意见,与圣喻或圣旨不同,只包括了陛下对该事项的预期和思考,诸位大臣是可以商榷丶协商丶乃至反驳的。
有几次,陛下不熟悉部务细节,或不清楚某些水下的潜规则,确实给过错误的指导意见,从而被大臣或直白,或委婉地顶了回去。
然而大部分事情上,这种指导意见,还是犀利丶透彻,精准得令人心悸的。
更可怕的,则是这位陛下在面对错误上的态度。
他居然是对自身所犯的错误,抱着一种近乎惊人的愉悦姿态。
那句在秘书处和委员会中流传的陛下原话,是这样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如果哪一天,朕没有任何错误,那才是最大的错误。」
「这不意味着朕成了圣人,只意味着朕的身边,再无一个忠臣。」
听听!
此人言哉?
这份理智到有些冷漠的可怕心性,与这位新君对人心的操弄手段,与他对政务世事的庖丁解牛一起。
共同塑造了众位大臣对新政的全然信心。
越是靠近陛下之人,越是在面试丶公文丶会议中与陛下接触更多之人,因此就越是坚信新政的必然成功。
与之相比,蒙古那场辉煌的史诗胜利带来的影响,反倒是退而其次了。
也正因此,才有前些日子,那封由委员会和秘书处集体联署的《请陛下修养龙体疏》。
那封奏疏里,抛开客观存在的,整个新政队伍隐隐约约不堪重负的哀嚎以外。
确确实实,至少有七成以上的原因,是真心希望这位少年圣君,能够保重身体。
毕竟在他们看来,人地之争再急,也是二十年,四十年以后的事情。
何必如此着急呢?
在各位大臣眼中,国家虽然确实是颓势尽显,但再来一次张居正改革不就好了?
改完后,往外拓地,往内垦荒,人地之争总归是又能缓上一缓的。
陛下今年才十七岁,只要不像唐玄宗那样晚年变质,国家注定是能够好起来的。
与之相比,最要紧的事情,不是天天面试这面试那的。
一百个张居正的发掘,都比不上这位陛下尽早诞下一位龙子啊!
高时明拿起手中册子,准备开讲。
这一次,他倒真没能把陛下的所有指示都背下来。
无他,这次的指导意见,实在是多得超乎寻常。
但正因此,也说明了陛下对吏员考选这件事的看重。
高时明深吸口气,沉声念道:
——
「其一。」
「此次顺天府吏员考选,其目的在于吹风,在于示范,在于预演。一切,都是为了明年将要正式举办的第二届北直隶吏员大考做准备。」
「这其中出现的问题丶混乱,诸卿不必讳言,也不算任何人的过错。功归大臣,错归朕身,放手去做便是。」
殿内一片安静,众人均无异议。
这位新君,向来对因做事而犯错的臣子,表现出极大的容忍,甚至到了有些袒护的地步。
前阵子,顺天府府丞章自炳,强推京城保甲法。
别的事务好说,唯有一项,引来了轩然大波。
正是定入京之人,需领「暂住证」,尔后三月一换这事。
此时临近科考,士子纷纷入京,刚好与这政策撞上,鼓动生事,闹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攻讦弹劾章自炳的奏疏更是因此堆满了通政司。
然而,陛下只问了三个问题:「保甲之策,可曾经过顺天府衙丶秘书处丶委员会的层层审批?」
「可曾经过朕的审批?」
「审批以后,又是否于承天门上做过公示?」
这三个问题当然是肯定的。
陛下又说:「既然所有流程都走完了,那便是以上所有审批衙门丶满京见公示而不提意见的文臣,乃至朕同时犯错,何来只攻击章卿一人的道理?
「犯错犯错,自然是做了事,才可能犯错。这个道理,你们这些经年大臣,难道不比朕这少年天子更懂吗?」
「在朕这里,对事不对人。」
「所有攻讦弹劾,连同章自炳那封请罪求去的奏疏,统统不允!」
「着令章自炳重拟方案,重新公示!以后新政所行诸事,一体照此例办理。
严审批,严公示,积极纠错,积极整改,便是了,勿要再因噎废食!」
此事一出,章自炳感激涕零自不必提,朝中其馀官员,也对这位少年天子的行事风格,又有了更深一层的感悟。
是以,众人当然不会对这吏员一事,重提旧规有所疑惑。
高时明等待片刻,见无人说话,方才继续道:「其二。」
「明年的北直隶吏考,也仍然只是一场更大规模的预演,是为将吏员腾换之法推往天下,做铺垫。」
「管子有言,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半屈;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
「我大明如今,是几孔也?在朕看来,根本就是四孔无疑了!」
「大明的赋税,被贪腐胥吏,贪腐官员,豪强地主所瓜分,而新政,正是要依靠白乌鸦,重新将之收归一孔!」
「然而,夺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新政又如何能期望诸多黑乌鸦,毫不抵抗,和和气气将他们手中的钱税奉上呢?」
「新政的爱国官吏拿多一分,腐朽的旧日官吏就必然少拿一分。这是生死两立,不可妥协之根本矛盾!」
「新政,本身就是一场战争!是白乌鸦对黑乌鸦的战争!」
「是故,所有方案的制定和考量,都必须将这个因素加进去!」
「要警惕旧胥吏和地方邪教丶和地方豪强丶和无赖贼寇丶和边境胡虏勾连起来,沆瀣一气,破坏新政!」
「此份方案之中,朕需要看到关于旧有胥吏群体的利益底线丶安置方案丶晋升考核等等细节的详细判断与分析。」
这段话一说完,众人彼此对望,虽然没有出声,但心中无奈之极。
这位新君,什麽都好,就是似乎总喜欢将情况,往最坏丶最不堪的地步去想像。
就如此次吏员考试的试题,众人就曾劝谏过。
试题上那些关于藩王谋反丶聚众生事丶殴杀税吏的案例,实在是不太可能发生。
就算是发生了,也肯定是局部的丶少数的,不可能大面积如此。
将这些案例,放到吏员考试中去吹风,实在显得是有些大题小做。
但这位帝君反问,那王安石新政又是如何失败的呢?
众位委员无奈,直接约了一个拉通会,硬生生和这位帝君聊了近半个时辰,最终也没能说服他。
说到最后,陛下只说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做好最坏的打算,总归是好的,不是吗?
况且,这份试题注定会和经世公文一样,被各种书商印刷,传遍天下。
那麽朕,正是要借着这个机会吹吹风,让天下人都看明白,朝廷对于推行新政,到底是何等的坚决。
爱国忠义之人见了,自然无妨,但能略微震慑一下那些城狐社鼠,不也是一件好事吗?
总之,劝来劝去,陛下只是删去了「藩王勾连地方谋反」这种过于惊悚的题目,但转手又把「地方邪教蛊惑人心」给加了进去。
众人沉默片刻,还是首辅黄立极当先开口。
「陛下此言,虽略微悲观,但却属防微杜渐,警示人心之举,我等自然照做,不过————」
他转头看向翰林院学士成基命,开口问道,「翰林院下一次日讲什麽时候能准备好?」
成基命拱手道:「目前翰林院奉陛下之命,已将水利丶马政等项的国策丶奏疏梳理全部停下了。」
「目前所有人手全部集中到张居正改革」一事的查调中,其中清丈田亩丶
考成中所遇到的阻碍丶抵抗丶阳奉阴违,更是重中之重。」
「预计半个月后,应该能开始第一讲。」
众人闻言点点头,都松了口气。
这就是那场拉通会的第二个成果了。
陛下问,王安石为什麽失败?
文臣们聊圣君在上丶聊道德法统丶聊国朝体制对地方的约束力丶聊明制与宋制的不同。
陛下就聊人心丶聊利益丶聊整个体制的运转失灵丶聊外患与内忧相勾连的可能。
两边聊来聊去,谁都有道理,谁都谈不上对错,谁也不能说服谁。
聊到最后,劝谏是没怎麽劝动,反而变成一场君臣交心的恳谈会了。
还是兵部左侍郎霍维华脑筋转得快,直接提出,王安石远在百年前,而张太岳改革一事,却不过五十年前而已。
此事之中,过往的奏疏丶诏令丶奖惩一应俱全,俱都在库。
若论以史为鉴,那麽张居正岂不是胜过王安石千倍万倍?
此言一出,陛下当场抚掌喝彩!给霍维华又加了一个「当世张良」的绰号。
众位大臣更是拼命鼓掌!
两边居然瞬间就完全放下了前面的争执,只等这场日讲开始了。
陛下甚至亲自为这一系列日讲题了名字,就叫————
《对张居正同志的批判学习系列日讲会!》
同志丶批判丶学习丶系列————
每个词听起来都是这麽的奇怪丶离谱。
但比起陛下继续这麽坚持己见,以最恶劣的心思去揣测天下,总归是要好得多了。
众人自然不会纠结这区区一个名字,当场就是全部赞成,无一反对。
高时明当时也参与了这场拉通会,自然也明白此处关节。
他停顿片刻,见无人发问,这才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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